为什么你争不过固执己见的农村大妈大爷?

作者:王子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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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他们的知识,顽固而又真实。

在拉各斯时,我劝黑人小哥继续读大学,不要高中毕业就去摆摊。小哥听罢一笑而过,后来还是到维岛边找条街,晚上点根蜡烛卖东莞小玩具;在马尼拉时,我劝清洁工阿姨不要把在读菲师大的女儿送去台湾做菲佣,尝试到大陆读个研也好。那姑娘最后还是去了香港,估计这个周末也在中环地铁站和老乡聚着;我劝洛阳老家的亲戚去郑州买房安家,那时候两地房价差不多;我劝吉安老家的朋友去广州而不是南昌搞IT;我劝佛山老家的同学关厂转行,不要继续把钱赔在账期里。

(额,我祖籍山东,籍贯河南洛阳,出生江西南昌,长在佛山,户口上海,朋友遍天下…)

基本都没劝成。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一接触温铁军老先生,就对他的理论拜服,因为他的逻辑瞬间打通了我的很多长年困点:村社理性。

尼日利亚和菲律宾的工业体系极其孱弱,根本无法为本国的大学生提供足够的就业岗位。没有家族和留学的光环加持,普通人毕业即失业,所以在这里读大学其实是亏本买卖。

但尼日利亚人口近两亿,拉各斯人口两千万,初级民用品市场巨大,加之又是中国在非的重要贸易枢纽,所以在这摆摊,还行。而菲律宾的外劳市场高度成熟,有英语优势,到香港、新加坡、澳新中东做佣人,法制成熟,不受本国的官僚体系折腾,也还行。

洛阳也好吉安也好,流动性差,一个人的资源其实就是一个家庭乃至家族在当地数十年的积累。这些资源台面下涉及到就业、教育、医疗多个环节,换一个城就变白板。洛阳有人郑州没人,就留洛阳;南昌有吉安老家的朋友但广州没有,就去南昌。

至于佛山,对,一个人均GDP高于天津、跟在上海背后的城市,由于大量企业本质仍是乡镇企业,依然服从村社理性。乡镇企业决定了工厂的土地属性,厂子不好关,牵扯的利益涉及到家族和地方县区政府,也不仅仅是每个外贸单赚多少的问题。

事后回溯,我提的很多建议,本质是何不食肉糜;他们的很多决策,反而接近最优选。但问题是:他们是怎么做出这些决策的?

村社理性的决策路径,是在一个相对固化的区域里,家族内部、家族与家族之间,经验为主、知识为辅的信息交换。

粗暴地说,城里人决策,专业度第一;村里人决策,信任度第一。你在城市里生病了,找医院看三甲、看中日友好协和和睦家、看百毒搜索,本质都是你财力范围内的专业水平购买;你在村社里生病了,这个村社指的是村社理性为主导的社会,你找的是你叔在哪上班,这是一种信任度考量。

村社理性是一种集体理性,是一种生长在集体协作之上的组织形式。而协作在很多领域里可以一定程度弥补专业度的部分缺失。

但由于这种协作是在一个相对固化的区域里进行,相互交换利益——而且往往是跨领域——的频率非常高:这个医生给你看病,但很可能他的孩子是你嫂子在教语文,他老婆是你这个镇民政局的科员,而你爸可能在帮他爸管养老金申请。

固化区域内的高频次跨领域利益交换。

这种情况下,信任度必须是第一。

牢记这一点,尤其是在高流动性的商业社会里成长起来的孩子,牢记这一点。然后思考:信任度第一的话,那怎样降低信任度门槛?

血亲。是的,血亲,百万年里最古老的结盟手段。所以在村社理性为主导的社会环境里,家族是真实的第一组织形式。刨去那些现代社会给我们的头衔,大量利益的真正归属,都在本地数十个大家族与数百个依附家族手里。

我国是世界工业门类最全的国家,大家知道。大家可能隐约意识到,有大量细分领域的工业初级产品、工农业原料、三产服务例如外劳,都被一两个县镇垄断。

那你到当地县镇去看看,这个被当地垄断的产业,本质就是在几个家族手里。翻译翻译,就是我朝的初级产品与服务(高端和基础,属于国家),基本就是万把个家庭在掌握。

而这些家族并不是公司,他们的子女同样会盘根错节地进入当地政府部门。

当上层建筑与经济结构都服从村社理性的家族组织形式时,当地中下层的数万家族也必然会依附这一体系。

信任度考量就会成为这个区域人际交往的第一优先。非家族内与可信家族的外部信息,即使专业度高,也会受到天然排斥。

顽固,这一印象,形成了。

虽然这个组织形式听上去陈腐,虽然对城里人来说,这种思维方式感觉十分顽固,但这并不意味村社理性就是低效落后的。

尤其是当我自己做了两年的工业互联网,看了东南中部那么多工业企业后,我反而觉得这种村社理性,最能反应真实。特别是在我朝当下比较特殊的信息环境里。

回到文初提的那几个例子,主人翁都不是学历特别高资讯特别通达的人,但他们依然能做出较优选,原因就是他们所掌握的真实信息。

尼日利亚小哥与菲律宾阿姨并不懂什么产业经济学和工业迭代,也不关心时政,他们甚至不知道美国总统当时是谁。但他们家族会反馈给他们,张大姑的儿子读完大学后失业了,三叔的女儿去新加坡做佣人每个月能汇回来三百美刀,王姨她老公在某某电子所上班,她儿子在当地开个公司接业务美滋滋,陈姐小女儿去深圳打工三年,还在住城中村。

样本大不大?不大。逻辑链条完不完整,缺的多了去了。但是这种理性满足了决策里一个几乎最重要的核心:可行路径。

这就是真实。

你不要跟我讲这讲那的,村里张老头儿子这么干赚钱了盖楼了,李老头女儿这么干也接到城里去享福了,我儿子,那就必须得这么干。

没有成功案例那叫PPT吗?

你这条道路里所有的可行性,他都没有办法在身边可信范围内找到可行路径。那饼画的再漂亮,哪怕是真的,他也不会相信。

为什么潮汕温州这些商业活动极为发达的地区,村社理性反而极为强大?很多时候联姻几乎是唯一可以进入圈子的手段,这个门槛已经是犹太人水平,仅次于穆斯林了。

这就是真实的力量。

进一步加强真实的力量的,一个是成本,一个是失败经验。成本很好理解,村社的积累难度高,平均量也不如城市,这一点会强化他们对村社理性下可行路径的依赖。

城里人和村里人容错度是不一样的。另一个就是失败经验。

这个不好细说,怎么讲呢…我朝是通过提取农业剩余来完成工业化积累的,在这个过程中,产生了大量实质是伤害乡村的行为。这些行为在台面上有很多好听的、宏大的外衣,掀开一看,血淋淋。

通过代际的血亲信息积累,村里人是记得的,对这些,真是怕了。

这一点其实更为重要。顽固而真实。

所以——允许我残酷一点——当我们思考一些涉及到乡镇乃至三线城市的黑暗面时,例如拐卖妇女,例如劝酒,例如杀女婴,例如扶贫,例如凤凰男、扶弟魔、硬盘白完、反智,我们固然可以拿来做一些谈资,展现一下现代文明的优越性和我们的价值观,鄙夷一下对方的愚昧落后。

毕竟话语权在这个阶层。但有时候,喧嚣之余,也要想想:这种交易结构为什么存在?信息、金钱、权力的流动是怎样维系这个结构的?为什么他们的利益要通过一些看上去这么落后的手段来维系?

依赖可行路径,追求信任度,这个逻辑没有原罪。是这个逻辑的前提条件,决定了这个逻辑展现出的生态。逻辑碰撞对少数人是一种智慧,对多数人只是一种快感。逻辑很重要,但我们要先理解现实。

尤其是,你我,截然不同的现实。